作家格非写了一本《雪隐鹭鸶:〈金瓶梅〉的声色与虚无》。“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”这两句话在《金瓶梅》中出现过不止一回。讲白色的鹭鸶藏在雪地里,在飞起来的一刹那,人们才会发现它的存在。
格非的书一出,人们不免又要比较《金瓶梅》和《红楼梦》两本书的优劣高下。按照格非的说法,当然是《金瓶梅》更高明,曹雪芹写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,兰陵笑笑生却在白地里还看出隐蔽的鹭鸶来。
有一类书,你总以为自己是读过的。比如《百年孤独》,几乎每个高中以上学历的人都知道它的开头:“许多年后……将会记起……那个下午……”然而,人们对这个开头如此熟悉,是因为很多次下定决心要读完都中途放弃,不得不许多次从头读起,以至于对第一页滚瓜烂熟。再比如,我以为对《金瓶梅》的故事非常熟悉,可如果问:李瓶儿是谁,李桂姐又做过什么?我就一头雾水:她们是谁?演过什么电影?
我因此买来全本《金瓶梅》来读,厚厚两大本,读得如痴如醉,喜悦不下于当年读《红楼梦》。
读《红楼梦》的时候,我还是个孩子,小说里的人也是少年,有着明确的善恶标准和道德秩序,比如我读的时候,就喜欢林黛玉、贾宝玉,因为他们纯洁、干净,厌恶薛宝钗,因为她世故、圆滑;喜欢少年、讨厌成年;喜欢女性、讨厌男性。小说里近乎少年的价值观,与沉浸在理想化世界里的我,视角高度接近。而《金瓶梅》不一样,我读的时候已经成年,小说中也都是成年人,没有百分百善良或邪恶的人,我唾弃西门庆,可同时也不由自主为他所诱惑;我痛恨李桂姐,可又觉得她像我一个可怜而悲惨的远方亲戚。《金瓶梅》里的世界,更趋近真实。
人的吊诡之一,就是很容易原谅一个大的罪人,却很少宽容一个小的罪人。原谅后者需要更大而深远的慈悲心,这就是兰陵笑笑生的高超。
《金瓶梅》大体有两个版本,一个是词话本系统,一个是绣像本系统。如果非常认真地阅读,你会发现两个不同的版本,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写的小说。
词话本把《金瓶梅》的主旨定为一个惩恶扬善、色欲害人的训诫故事,而绣像本,只是在讲一个好看的故事。第一回两个版本就不同,词话本讲武松打虎,正气凌然,绣像本第一个出场的人物西门庆,吃酒热结十兄弟;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第一次调情,在词话本里,潘金莲非常呆滞木讷,有问必答;绣像本里,潘金莲低头、别转头、低声、微笑、斜瞅、斜溜,低声调情,高声笑骂,非常活泼。
我读的是《新刻绣像版金瓶梅》,最爱读的部分,是批注人所做的点评。潘金莲第一次见到武松,看他高大健壮,“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”,下批小字,“金宝想是硬的”。武松不理金莲的媚功,金莲发火:“自是老娘晦气了,偏撞着这许多鸟事!”批注是:“只为撞不着鸟,偏有此鸟事”。
我起初看时,还以为是自己思想肮脏、乱作联想,读到后来,发觉批注的确是冷着一张脸,说出很多隐晦而淫秽的笑点,就像是一个比我智力高得多的读者和我一起捧着书,指点着我别错过那些精彩的地方。
还有比《金瓶梅》的点评更闷骚的,王实甫《西厢记》合批本,张生牢骚:“学成满腹文章,尚在湖海飘零,何日得遂大志也!”汤显祖、孙月峰、魏仲雪等人纷纷眉批:“不独你一个。”
最贱的评注,莫过于毛纶、毛宗岗父子合评《三国演义》,七擒孟候,祝融夫人骑卷毛赤兔马出来打仗,毛宗岗点评:“夫人胯下之物又毛又赤,可发一笑。”许褚斗马超一节,许褚卸了盔甲,翻身上马,结果背上中了两箭,点评说:“谁教汝赤膊?”
这不就是最早的弹幕党么?在台上的人一本正经的时候,在台下讥讽。简单地说,是“吐槽”,复杂了分析叫做“后现代拆解”,其实,只是出于观众的寂寞。
如果要问历史上最爱刷屏的“弹幕党”是谁?请自行搜索“《富春山居图·子明卷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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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格非写了一本《雪隐鹭鸶:〈金瓶梅〉的声色与虚无》。“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”这两句话在《金瓶梅》中出现过不止一回。讲白色的鹭鸶藏在雪地里,在飞起来的一刹那,人们
下。按照格非的说法,当然是《金瓶梅》更高明,曹雪芹写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,兰陵笑笑生却在白地里还看出隐蔽的鹭鸶来。 有一类书,你总以为自己是读过的。比如《百年孤独》,几乎每个高中以上学历的人都知道它的开头:“许多年后……将会记起……那个下午……”然而,人们对这个开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