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读路遥:从《人生》到《平凡的世界》
作者 Augenstern15 来自阿鱼探长
读懂路遥,方才能读懂黄土地。
即便是对于我这样在黄土高原上长大的人。
没有多么刻意,也许只是巧合。上学的岁月里,我对学校语文课推荐的名著没什么兴趣,反而课外弄到的书才视为宝贝。比如,路遥的《人生》,是我真正意义上读完的第一部小说,那时是初二;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是我读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,那时是高一。
这两部路遥最经典的作品,无论是原著小说还是电影电视,已经数不清看过多少遍。
但你知道,只要我还与黄土高原,与故乡发生联系,路遥的作品在我这里就永远有生命力。
疼痛《人生》
《人生》是路遥发表于1982年的成名作,是一部14万字的中篇小说,一口气看进去,两天就能读完。
由西安电影制片厂吴天明导演执导的同名电影《人生》,于1984年上映,这是一部几乎与原著不分伯仲的作品,毕竟,吴天明不只是“中国电影教父”,他也是最懂黄土地的导演。直到写这篇文章之前,我又重看了一遍这部电影,又差点落泪了。
也许故事的梗概抽象出来,并无多少特别的新意。因为《人生》是一部需要咀嚼的作品,否则的话,它背负不起“人生”这两个宏大沉重的字。
首先应该了解,那是1980年代初,改革开放刚起步,沿海已经开放,但内陆的黄土地并没有完全解封;尤其是城乡二元体制,在城市、县城有工作的人是城市户口,农村是农村户口;农村仍在继续公社制,劳动计分,从农村身份想迈进城市,哪怕是县城,都有数不清的隔阂。
“人生”何去何从,有着巨大的二元漩涡在掣肘。但在这种夹缝里,个人的才华与机遇,仍然显示出了足以与命运搏一把的可能。
但也许只有一把。
这就是高中毕业已经获得文化启蒙的农民子弟高加林面对的人生。
在被大队书记搞关系替换掉小学教师的职务后,高加林直落到黄土地,被迫开始了与父辈们一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,这对于读了书有文化的高加林而言,重新成为卖力气的农民,无疑是人生最低谷。
他有才华,当然不甘心命运如此注定,于是他尽可能抓住一切走出黄土地的机会,雄心勃勃,甚至“联合国都想去”。为此,高加林不惜押上一切搏一把,他决定牺牲的押注就包括——巧珍的爱情。
我试图再提醒一遍,如果不理解1980年代初那种命运被出身注定的巨大约束感,就无法真正体会高加林做出选择的代价,这种代价大到难以形容,想来想去其实也不用形容,无非就是二字:人生。
高加林为了自己的前途,抛弃了刘巧珍,在感情中,他是负心人,这些都没错,但却不能将他定义为今天语境下的“渣男”,因为高加林所面对的时代处境完全不同今日。
路遥给到的结局,是高加林赌输了,又不得不跌落到黄土地,还失去了人生中最真挚的爱情——这是一个无比可怜的结局。
但可怜人,还有刘巧珍。
她什么都没做错,最大的过错就是小时候家里没让读书。她是人世间最珍贵的金子,唯独不识字。
高加林被人搞掉教师的职位沦为农民,让本为农民身份的巧珍看到了希望,她对她的加林哥爱的无比炙热,在农村的生活世界里,她勤劳、体贴、温柔、美丽,一切得心应手,只不过她喜欢有文化的高加林,对其无比仰视,哪怕此时高加林身份上也已经是个农民。
没有哪个男人能在人生低谷,拒绝这样的刘巧珍。
巧珍不识字,说不出多么文绉绉的情话,但她对干不惯农活的高加林说,“加林哥,以后我们一起过日子,地里的活有我干,你每周也歇一天,我让你过星期天……”
“我让你过星期天”,这是巧珍最美的情话了。
高加林是读书人,巧珍不识字,精神世界几乎没有共同点。后来,高加林因为叔叔的关系转了运,进县城广播站做了记者,巧珍走进干部的办公室,只能唠起“加林哥,你家的老母猪生了十一个仔,压死了一个……”这样的话题,显然,高加林还是没忍住,巧珍的世界,是他要拼命逃脱的世界。
这种精神世界的巨大隔膜,深深地刺痛了巧珍,二十来岁的她,为此甚至央求着三妹教她识字。
但是当巧珍拿着满篇写的并不好看的“高加林”三个字给她的加林哥看时,她的加林哥,已经决定与更有学识也更有资源和背景的黄亚萍在一起。
巧珍的心碎了。
她没有获得爱情的垂青,只因为她不识字,即便不识字并不是她的错,而是时代和家庭的亏欠。
她和高加林在一起,乡邻议论纷纷,高加林抛弃了她,在1980年代的农村,对于一个女孩而言,意味着“名誉不好”;
她仅有的选择,与命运对抗的选择,就是接受同样不识字的农民马顺的求婚,接受一段无爱的婚姻。
高加林心比天高,不惜抛弃了巧珍这块金子,到头来又跌了大跟头,但最后,厚重的黄土地,还是接纳了他。
只是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“刘巧珍”。
并不平凡的《平凡的世界》
如果说《人生》是充满戏剧冲突的故事,那么《平凡的世界》,则是恢弘的时代史诗。
《平凡的世界》共3部,路遥决定采用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,即便这种写作方式在思潮涌动的1980年代,已经被质疑为“落后”,但路遥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,或者说,忠于自己的文学导师列夫-托尔斯泰和陕西作家前辈柳青。
时间跨度为1975-1985这十年,既然是现实主义,自然与时代脉搏同频。为了这部“四十岁之前一定要完成的百万字的长篇巨著”,路遥用了三年时间准备资料和考察,又用了三年时间才完成全书的写作。
随笔集《早晨从中午开始》记录了路遥创作《平凡的世界》的艰辛历程。
在第一部写作期间,路遥就入驻到陕西铜川一家煤矿,以身临其境的认识和感受为第三部做准备;
第二部的写作是在陕北榆林,这里是路遥的故乡,有千沟万壑的黄土地,也有无尽的毛乌素沙漠,在黄土与沙漠的边缘,有路遥追寻的写作宁静;
第三部的写作,也是全书的终结篇,路遥回到熟悉的故地——当年写作《人生》的地点,陕西省延安市甘泉县。在甘泉县的窑洞里,写完了全书最后一部分。
百万字的长篇,是一场极为艰苦的持久战争。比如我们熟知,为了保持写作,村上春树常年跑步,练就了卓越的身体素质。
《平凡的世界》同样消耗了路遥巨大的身心能量。
第一部写作期间,煤矿上的条件相对艰苦,但路遥仍可忍受;第二部回到榆林,期间也经过休整,是路遥体力最充沛的阶段;等到了第三部,也是写作第三年,在甘泉窑洞度日的路遥,过着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日子,昼夜颠倒,饭菜将就,烟不能停,咖啡不能断。
为了完成这部“四十岁前必须完成的巨著”,为了继续充沛的创作力,路遥押上了身体作为代价——糟糕的饮食和作息习惯,最终使得路遥患上肝癌,年仅42岁离世。
《平凡的世界》不再像《人生》一样,只是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故事,《平凡的世界》是一群人的世界。
在《平凡的世界》里,孙少平和孙少安两兄弟,可以看作是两条主线,也可以视为“双男主”,但其实还有另一条隐隐的主线,那就是田福军,这条线带动的是恢弘的时代进程。
一个有意思的事,为了第二部涉及到的省委书记部分的写作,路遥还找机会亲自探访了现实中的陕西省委书记的家。作为已有声名的作家,路遥其实与时任省委书记认识,但并无深交,去省委大院“串门”,最后找了文学圈一位女士搭线,其父母与省委书记一家人相熟,正面约见不妥,则趁机在省委书记一家人外出,只留保姆一人时,登门拜访,并询问了保姆这个家庭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。
果然是“现实主义”。
1975年,那是文革尚未结束的时代,1985年,改革开放已经盛行全国,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公社制,沿海的香港风和洋货也来到了黄土高原小城。
孙少安是一个思路很活、敢作敢当的农民,迎着时代东风,几乎从零起家;
孙少平是读过书的知识青年,他要走出去,要凭自己的能力在外面闯出一番天地;
1980年代,一切似乎只要敢闯敢拼肯付出,就会有美好的明天。
但时代的桎梏依然深刻存在。
当从小玩到大的妹妹,出落成在县城里教书的干部,哪怕润叶并不在乎少安的农民身份,但早已成熟的少安还是不敢接受润叶的芳心,反而转身就迎娶了黄河对面山西的农村姑娘秀莲——世家身份的差异,在二元城乡之间,依然是难以跨越的鸿沟。
为此,没有得到爱情的成全,家境优越的润叶,长期陷入一段无爱婚姻,直到丈夫出了事故断了腿,命运才点化出一丝爱意。
《平凡的世界》总是充满希望的开始,但命运的巨锤也总会悄然间降临。
孙少平很幸运,高干子女的田晓霞,没有嫌弃他的农民身份,没有嫌弃他的砖瓦匠身份,没有嫌弃他的矿工身份,而且自始至终,他们的精神世界愈发靠近,直至相拥。
孙少平不接受注定的命运安排,但他对陈旧落后的农村生活并没有如仇人般逃脱的反感,反而理解并感恩,他从一个卑微起点开始,相信自己的才学与能力,定会闯出自力更生一片天。他有出色的学识和始终坚持的学习习惯,也有黄土地教给他的“对劳动的信仰”。
更幸运的是,孙少平无论是现实身份的际遇,还是精神世界的思索,都有一个人能读懂他,那个人就是田晓霞。
他们有着浪漫的古塔山之约,只可惜,命运让晓霞缺席。
现实主义的残酷在于,现实命运的无常。
孙少平失去了毕生知己田晓霞。
孙少安在这个家终于兴旺起来后,妻子秀莲却患上了肺癌。
当写到晓霞被洪水淹没的那一章时,路遥忍不住痛哭流涕。
这是一个平凡的世界,平凡到可以发生在黄土高原的每一条沟壑。
路遥与黄土地
“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,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,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,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。时令已快到惊蛰,雪当然再不会存留,往往还没等落地,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。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,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……”
这是《平凡的世界》的开篇语。
第一次读这本书,正是寒假时节,正是阳历二三月,正是阴蒙蒙的天偶尔飘着一星半点的雪花,正是现在这个时节,而我也正在黄土高原的故乡。
路遥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,他的写作世界也离不开黄土高原,对于黄土地的理解,在我已知的作家里,没有人比路遥更深切也更深刻。
“作为血统的农民的儿子,正是基于以上原因,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切之情。我更多地关注他们在走向新生活过程中的艰辛与痛苦,而不仅仅是到达彼岸后的大欢乐。我同时认为,文学的‘先进’不是因为描写了‘先进’的生活,而是对特定历史进程中的人类活动做了准确而深刻的描绘。发达国家未必有发达的文学,而落后国家的文学未必就是落后的——拉丁美洲可以再次作证。”
路遥不是没有见过繁华世界,在《平凡的世界》写作休整间歇,路遥还到德国进行过访问,并观看了一场拜仁慕尼黑的比赛。鲁梅尼格是路遥最喜欢的球星。
但黄土地对路遥性情和价值观的塑造仍是根深蒂固的——
“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而感到人生的温馨。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。但是,真诚地说,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。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。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,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。这是我的基本人生观点。”
劳动,沉重的劳动,才是人生的意义,路遥将写作同样视为一种沉重的劳动。
黄土地充满劳动的痕迹。
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,是中华民族最早的发祥地之一,这里农业开垦历史悠久,并导致了严重的水土流失;千百年来,人们在黄土高原上贫命劳作,养成了深入骨髓的实用主义。
因而,黄土高原在审美上是长期缺位的——千沟万壑,伤痕累累,风尘滚滚,少有青山绿水,在黄土高原上,难言“诗意”。人们也罕有诗意的心思,如果山头有一片空地,与其修建成亭台楼宇,为什么不种成一块庄稼地呢?
生存和生活,是最大的实用主义。
即便到了今时今日,黄土高原已然披上了绿装,但一到冬天,万木萧索,还是会暴露出赤裸裸的苍凉底色。
路遥是少有的喜欢这种苍凉的人——
“我对冬天的陕北有一种特别的喜爱。视野中看不见一点绿色。无边的山峦全都赤身裸体,如巨大无比的黄铜雕像。所有的河流都被坚冰封冻,背阴的坡地上积着白皑皑的雪。博大、苍凉,一个说不清道不尽的世界。身处其间,你的世界观就决然不会像大城市沙龙里那样狭小或抽象;你觉得你能和整个宇宙对话。”
在我迄今为止有限的认知里,除了路遥,另一个对冬日苍凉的黄土高原大地发出赞美的人,你我都熟知——
“北国风光,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。望长城内外,惟余莽莽;大河上下,顿失滔滔。山舞银蛇,原驰蜡象,欲与天公试比高。须晴日,看红装素裹,分外妖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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绝这样的刘巧珍。 巧珍不识字,说不出多么文绉绉的情话,但她对干不惯农活的高加林说,“加林哥,以后我们一起过日子,地里的活有我干,你每周也歇一天,我让你过星期天……” “我让你过星期天”,这是巧珍最美的情
哥看时,她的加林哥,已经决定与更有学识也更有资源和背景的黄亚萍在一起。 巧珍的心碎了。 她没有获得爱情的垂青,只因为她不识字,即便不识字并不是她的错,而是时代和家庭的亏欠。 她和高加林在一起,乡邻议论纷纷,高加林抛弃了她,在198